159、襁褓袄_山有木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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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9、襁褓袄

  夜,姜恒确实很累了,躺上榻去不到片刻便沉沉入睡,耿曙把黑剑放在榻畔,始终睁着双眼。

  夜半,万籁俱寂之时,耿曙悄无声息起来,来到曾经自己练武的院内。

  雨停了,乌云退去,露梅雨季里,难得一见的璀璨星河。

  耿曙在院内静坐,将黑剑搁在膝头,抬头望向天际。

  “爹,娘,”耿曙喃喃道,“夫人。”

  耿曙的双眼中倒映着星辰,这一夜,没有已故的灵魂,来到他的身畔。

  耿曙低声说:“夫人,我没有守护好恒。都我的错。”

  一池静水中满繁星,耿曙长长叹了口气,仿佛仍看见昭夫人夜半时,挽着长发,彻夜不能眠,走过姜家的侧院。

  仿佛看见她在浔东等了足足七年,七年。一个又一个春秋流转,寒来暑往,七年的漫长煎熬,最终等到了耿渊身亡后,项州为她带来的一把琴。

  耿曙呢?他在昭夫人等待的这些年中,则与母亲住在安阳城内,生活虽贫困,怡然自乐,父亲每隔十天会来看他们,喝点酒,弹弹琴。

  姜昭的身边,只有一个好动好玩、不知世间人险恶的外甥。那时的姜恒,依旧天真以为,那就他的整个人生。

  而现如今,就连最后的这点,也被夺走了。

  耿曙按膝,起身,正房时,耳畔仿佛响起昭夫人年前,在这院中所言。那天姜恒不在,耿曙独自练剑,累了把它拄在上,想歇会。

  昭夫人来到他的身后,忽然发很轻、很轻的一声叹息。

  那年耿曙不过十岁,疑惑转头时,见昭夫人神恬淡,注视黑剑。

  “每个人都将去他该去的方。”昭夫人忽然说,“这把剑,看似你爹所持,寄托了不知少人的性命,都说黑剑之不斩无名之辈,但照我看来,杀人就杀人,杀人的目的,为了活命,活你的命,活天下人的命。总有一天,你将白,这把剑对你、对恒而言,有什么意义。”

  不斩无名之辈……耿曙只觉得自己所为,实在辱没了父亲的坚持,黑剑到他手中,跟随他冲锋陷阵,用的机会何曾少了?

  那一天他尚且不知昭夫人中深意,如今他总算白了。

  “我知道这意义,我懂了。”耿曙朝着漫天星河,答了十一年前,昭夫人的那声轻叹,并收起黑剑,往房中。

  翌,姜恒起来便继续收拾他的院子。

  耿曙无奈道:“歇会罢,你怎么来就忙个不停?”

  姜恒说:“我乐意,你去练剑,别管我。”

  耿曙在浔东的这一路上,里仍十分忐忑,毕竟重建姜家宅邸这件事,汁琮一直知道的,不仅知道,还特派人来找了耿渊用过的琴——安阳城中,他们会不会以为自己已经被烧死了?

  既然汁琮认定他死了,一定会追捕姜恒,他绝不愿意姜恒逃亡到任何一国去。他会不会怀疑姜恒到浔东,并派人前来查探?

  浔东位于郑、郢交界,又曾古越国之,汁琮派军堂而皇之追杀姜恒,首先打下郢国,再打下郑国。但设若汁琮把姜恒的踪迹透露给太子灵呢?

  不,不会的。耿曙很了解他曾经的义父,他根不会想到姜恒躲浔东的可能。汁琮只会预测姜恒将不顾一切,为被烧死的“耿曙”报仇。报仇的唯一方法,则再次投奔郑,毕竟郑也汁琮的敌人。

  血月门主中了自己一掌,摔下山崖,死了么?

  就算他死了,杀手极有可能再来,绝不能掉以轻。

  耿曙持剑,认真忆起当年昭夫人所授,当时年少不更事,如今一点一滴想起来,姜昭导他的武道之诀,尽人间道,只恨那年他什么都不懂,只能勉强记住。

  他想练练黑剑剑法,找在安阳城一战时的境,总定不下神。直到天际再飘起细雨。

  “恒!”耿曙说,“到房里去,别着凉了!下雨了!”

  耿曙身,收起黑剑,听见姜恒应了声。

  他推房门入内,见姜恒正在整理原该昭夫人所住卧室内,一堆烧焦的遗物,将其分门别类拣来,手上满火灰。

  “我来罢,”耿曙说,“别弄脏了。”

  “不碍事。”姜恒轻轻说。

  面前之物乃从烧毁倒塌的废墟里挖,有锈迹斑驳的铜镜,有断成截的玉梳,俱母亲生前所用之物,姜恒拿起每一件东西,就像触碰到了昭夫人。

  “恒。”耿曙不安道。

  “我没事,”姜恒笑道,“挺好的。”

  耿曙与姜恒一起坐在上,姜恒拿起一个碎裂的羊脂白瓷杯,说:“你记得它么?”

  “记得,”耿曙说,“第一天来的时候,夫人不当,将这杯子摔了。”

  “她拿杯子砸你,”姜恒说,“我在外头,都看见了。”

  “也许罢。”耿曙说。

  姜恒说:“但她不恨你,真的,娘其实个……很温柔的人。”

  “我知道,”耿曙答道,“她也我娘,恒。”

  耿曙摸了摸姜恒的头,姜恒伤感笑笑,找到一支笔管,狼毫已烧焦了,清几块炭后,他发现了一个不的铜匣,锁已经被烧得扭曲了。

  耿曙注视那铜匣,想起昭夫人与卫婆离家,剩下他俩相依为命的那天。冬天的清晨里,姜恒从匣中翻了一件皮袄,现在昭夫人房中,自然昭夫人吩咐卫婆,去为耿曙做的。

  姜恒用一把匕首撬锁,打匣子看了眼。

  当年的衣服都被拿走了,底下垫着的一块皮还在,血迹斑斑的,看不什么皮。

  耿曙沉默不语。

  姜恒说:“那天我就有点奇怪,这究竟什么?可以洗干净,给你做个衣服的内衬……”

  “这你生下来那天,包裹着你的襁褓袄子。”耿曙忽然说。

  姜恒:“?”

  “这么血!”姜恒翻来覆去看,他从不知母亲生下他时,遭遇了如此的磨难。

  “恒。”耿曙忽然说。

  姜恒把那狐皮襁褓放箱底,不所以,看着耿曙。

  耿曙始终沉默,仿佛过了很久很久,姜恒又问:“怎么了,哥,你想说什么?”

  “这界圭带来的。”耿曙说,“十九年前,他用这块狐皮裹着你,将你带到了夫人面前。”

  “什么?”姜恒一时间没听懂耿曙之言,他小时候与界圭有什么关系?

  耿曙不敢看姜恒,低头注视那块皮,他将这匣子的现解读为天意,时间到了,他不能再瞒下去,哪怕结果再残忍,他也必须去面对。

  姜恒忽然睁双眼,瞳孔剧烈收缩,一手无意识抓住了耿曙的手腕,不自觉用力。

  “界圭为什么……”姜恒喃喃道,“我……我不在浔东生的吗?为什么?哥?你知道什么?告诉我!”

  姜恒怔怔看着耿曙的神,一时如坠冰窟。从半年前起,他便总看见耿曙露这样的表,他不其意,只以为耿曙有事,这一路上,耿曙的事重重,更让他几次欲言又止。

  如今,他终于感受到了,在这一切背后,所埋藏着的某种危险。

  犹如姜家的宅在下一刻便将再次无垮塌,将他们埋在下面,姜恒不敢再往下想。

  但耿曙口了。

  “你的生辰冬至。”耿曙说,“冬至那天,你在落雁生,界圭为了保护你,将你偷偷带了来,不远千里,先到安阳,想将你……托付给咱们的爹。”

  “但爹那时尚且……置身危险中,”耿曙又道,“他怕他保护不了你,于他写了一封信,让界圭抱着你南下,来浔东找你娘。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把这封信交给界圭,让他一起带走。”

  耿曙始终没有抬头,他不敢看姜恒的反应,接着,他从怀里,慢慢取了那封用油纸包着的信。

  “你的亲生父亲……汁琅,”耿曙发着抖,慢慢拆油纸,颤声道,“你娘雍国王后姜晴,当年他们都以为你死了,你的另一个名字叫……汁炆。你的牒位,至今还供奉在雍国宗庙的,玄武座前,恒……恒!”

  姜恒已转身,离那卧室,冲到廊下,看着雨水,耿曙从身后追上。

  “恒!”耿曙最怕的一刻终于来了,他伸手去握姜恒的手腕。

  “你我的弟弟,”耿曙说,“爹娘还你的爹娘,只你的生,与你一直以为的不一样,我永远我,恒!”

  姜恒全身发抖,呆呆看着耿曙,眼里现空洞,耿曙不知所措想抱他,姜恒一转身,冲进了雨里。

  “恒!”耿曙马上背起黑剑,追了去。

  姜恒快步跑过门外长街,茫然面对铺天盖的雨水,这天竟对他而言如此陌生。

  耿曙没有再靠近姜恒,跟在他的身后。姜恒身,忽然喊道:“别跟着我!”

  姜恒脑海中一片空白,他下意识往前走去,耿曙寸步不离,紧跟在姜恒五步之外。

  卧房内,一阵风吹过,展的信落在上。

  吾妻昭:

  【雍宫局势一如当年你我所料,汁琅之死,仍有内。】

  【令妹生下汁炆后,萨满药石乏术,终不得救,晴中毒已深,撒手人寰。汁琮若果真如我与界圭所料,毒死兄长,汁琅之子定不得幸免。如今孩被界圭偷落雁,意予我寄养。但我业已目盲,又在安阳,恐不得保全……】

  “恒!”耿曙深一脚、浅一脚在雨里跟着姜恒,姜恒漫无目的,走过积水横流的街道。

  他的里空空荡荡,一瞬间犹如灵魂离体,茫然审视着这个世间。

  【现将他交予你,为令妹与汁琅唯一骨血,你可自行决定其生死与去留。其后腰处有一胎记,太后若亲眼所见,定能辨认……】

  信件不过匆匆数行,尚未写完,十九年前的墨迹洇在发黄的纸张上。耿渊也许改变了主意,觉得以妻子的性格,什么都不必说了,最终这封信,仍旧不曾寄。

  浔东城内,奔马经过,耿曙马上拉住了姜恒,挡在了他的身前。

  那城中巡逻的队伍,为首的武官声道:“什么人?”

  耿曙一手伸到肩后,握紧了黑剑剑柄,同样声答道:“浔东人!”

  武官看了人一眼,以为姜恒女孩,小口吵架跑了来,便没有问。雨越下越,淋得姜恒全身湿透。

  “去罢!”武官说。

  天顶闪电划过,照亮了人的脸,姜恒忽然觉得那人有点眼熟,想起来了,他当年浔东的城防治安官。

  “走吧。”耿曙不想在这个时候动手,拉了下姜恒。

  姜恒渐渐清醒过来了,意识正在一点一滴来。

  治安官纵马离,姜恒转头看耿曙,耿曙分不清他脸上的泪还雨水,他想吻一下姜恒,恐怕令他更为难受,但就在人对视之时,姜恒眼里,依旧耿曙一直熟悉的神色。

  “恒。”

  “哥。”姜恒轻轻说。

  耿曙终于放下来。

  姜恒说:“我……我没事,哥,我只……我没有想过,我……从来没有想过。”

  及至此时,姜恒总算白了,伤感才一瞬间涌上头,他抱着耿曙,在雨里哭起来。耿曙抱紧了他,低声说:“没事了,没事了,恒,一样的,都一样的。”

  “不一样,”姜恒哽咽道,“我知道不一样……”

  正如耿曙所想,那巨的伤感与虚无,一刹那淹没了他俩,就在这场雨里,一切从此变得不一样了。

  姜恒说不变化在何处,也尚未想清楚,这对他而言究竟痛苦,还转机,但此刻耿曙的跳与胸膛、肩膀,他的体温,已发生了不易察觉的变化。

  哪怕耿曙予姜恒的熟悉感一如往昔,他们在一刹那同时脱胎换骨,犹如蜕茧而的蝴蝶,展轻盈的翅膀,翩跹追逐,飞往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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