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五年_小没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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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五年

  大雪很快盖住脚印与血迹。

  温尔跌跌撞撞往山上跑。

  这座山叫做嘉山,是三区的最高峰,山上有一个电视塔,是夜跑人的终点,曾经她和林斯义跑过无数回的路线今晚显得如此难行。

  翻过这座山,下面就是临街的马路。

  排水渠里堆着厚厚的雪,温尔终于看到一排混乱的脚印将水渠冰面踩破。

  如果这座山足够高,温智鑫就会体力不支在半途,可惜太矮了。

  她继续追踪,追踪了半夜,将这只苟延残喘的畜生堵在一个待拆的城中村。

  温尔之前没来过这里,只知道是城区,下着大雪她没办法辩路,只能在废墟上深一脚浅一脚,终于捕捉到他的黑影。

  “温智鑫——”她绝望着,嘶声力竭,“你毁了我!!”

  她在雪夜里发泄着,怒吼着,并让他滚出来。

  温智鑫惜命,不肯出来。

  温尔就诱笑着,将身后的背包取下,狠狠扔在雪地里,“出来拿——都是金条,现金,还有首饰,不要吗?”

  他肯定会要。

  温智鑫视财如命,曾为了钱杀死自己如花似玉的老婆,这个畜生,死一万次都不足惜。

  温尔累了,她想一了百了,直接杀了他。

  她当时在床上也是抱了同归于尽的决心,从他裤袋中掏出刀子时,用着觉得非常顺手,她在军校练过短刀,杀死一个人特别简单,她麻木,从儿时的经历起就麻木了,所以杀死温智鑫只是反射弧上的长短,她受到伤害,然后等了十九年才想起反抗,不过不要紧,总算不迟……

  “温温,你放了哥……哥错了!”

  “别叫我!!”

  “温温!”

  “哥哥错了,哥哥马上离开你的视线……”

  “耳朵!”

  温智鑫利欲熏心,还是为那只背包出来了,他已经强弩之末,被温尔按在雪地里,实打实一顿猛击,她几乎红了眼,想要用砖头砸死他……

  “温温!”

  “耳朵!”

  最后是脑海中林斯义的呼唤阻止了她。

  她趴在雪地里一阵无助哭泣,想到自己捅了他一刀,想到自己辜负了他的期望,想到自己没办法再跟他在一起……

  良久,擦了泪,用温智鑫丢在林家的那根绳子,将他手脚绑住。

  她重新背起包,一言不发走出去。

  此时,天已微亮。

  走了十来分钟,她才出了这片废墟,在一条已经开始早市的老街上,遇到一位早起买菜的老人家。

  温尔问对方借手机,她手机忘在林家没拿出来,她得报警。

  “小姑娘,遇到什么困难啦,告诉婆婆啊,是不是和爸妈闹矛盾啦?”老人家讲话很慢,语气充满好心。

  温尔本来只有十九岁,平时被林斯义娇生惯养,鲜嫩的像颗水葱,只是这水葱此刻被污水污浊了的模样,令人生疑且同情,老人家的口吻仿佛这是哪家走失的孩子,她必须得主持公道和这家父母好好谈谈。

  温尔却麻木,“我没有爸妈。”

  “哎呦,那你怎么了?”老人家急坏了。

  温尔说:“我需要手机。”

  “好好好……”对方递出了手机。

  温尔记得很清楚,是一部红色的按键很大的老人机,她打了110,对方问她怎么回事,她说遇到两个人打架,其中一个被捅伤,问了老人家地址后,再报过去。

  对方说十分钟后到。

  她用了这十分钟再折返回去,此时天光比先前更亮,她因而时间缩短,五六分钟到了和温智鑫纠缠的地方。

  只是一看地上的痕迹,一下心凉到底。

  温智鑫不见了。

  地上只有一摊被剪开的绳子,这个地方本就是拆迁中的废墟,最宽的一条路就是她走得那条路,人烟罕见,结果温智鑫被人接走,那个人应该是他同伙,或者说,温智鑫之所以到这里就是为了跟对方碰头。

  只不过温尔醒悟的太晚了。

  警察到时,温尔也不见了。

  她背着包,漫无目的行走,在天寒地冻的这一年冬天清晨。

  ……

  说实话,温尔后来几年都不愿回忆起这段,她觉得自己没用,第二次放走了温智鑫。

  那个人间祸害。

  她当时想,反正自己人生也毁了,索性这辈子就跟对方耗下去,天涯海角,她一定死磕到底。

  只不过在此之前,得还掉这只包。

  没了引诱的作用,她带着这只包上路只会成为麻烦。

  那天,是温智鑫逃走的第二天,林斯义受伤的第三天,她从二十块钱一晚上的车站小旅馆出来,乘公交车到了核物理城第九医院。

  她猜他应该在这里,事实也果然是在这里。

  稍微一打听就去了高干病房,是一个带院子的一楼,像是疗养院而不是医院。

  她站在院子外头的香樟林雪道上,听着外墙上挂着的空调外机嗡嗡声,猜想他在里面的可能温度,猜来猜去,没个准,于是,继续神魂出窍,挪动脚步从后侧,走进了医院。

  她是不可能进病房里面的。

  打算站在最近的位置,想个法子把背包妥善放下就走。

  然而走廊上有人,她立即躲靠在摆着一株绿植的墙后。

  是左曦,关城,还有窦逢春。

  他们在争执,非常激烈,窦逢春不得不将争执中的两人往外拉了拉。

  大概是怕林斯义听见。

  左曦一如既往不可一世,所有人都要听她的口吻:“她人都跑了,和她哥同流合污,你们还替她说话干什么?”

  “你再说一遍她和谁同流合污!”关城的声音。

  “我不止说了他们同流合污,还要说她跟他哥乱.伦,底裤都他妈没穿一条!”

  “你不是女人?你洗澡时穿底裤?再泼脏水现在就掐死你!”

  “你掐……咳!”

  关城下手真狠。

  他将左曦掐地翻出白眼,高贵大小姐形象一去不复返,甚至舌头都吐出来。

  窦逢春天崩地裂闷吼:“你也疯了!!”

  他将关城撞开,然后面向跌坐在地上,眼泪狂流,猛咳不止的左曦,“姑奶奶你也少说两句!!”

  左曦眼泪是被掐后的生理性反应,她并未真流泪,反而气焰不减,指着关城:“我马上就报警,监控和痕迹能作证,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报!”关城不受威胁,反笑,“刚好让林斯义知道你这种女人嘴巴是有多毒。”

  “你……”报警免不了事情来龙去脉要复述一遍,左曦觉得难以启齿了,她晃着眸光,冷笑了两声,“行,是我说得过分了。我活该。但有人明明做的更肮脏,你们就视而不见吧,反正总有一天你们会被现实打耳光!”

  ……

  左曦配不上林斯义。

  急于求成,面目可憎。

  温尔希望他以后找的女人不仅家世好,家教也好,祝福他吧。

  从那方拐角处离开,温尔到医院后门停车场内寻找着自己眼熟的车。

  她知道该把背包交给谁了。

  只是财物众多,她找到那辆奔驰之后,仍是寻了一个僻静之处站着,直到看到穿黑色大衣的男人从住院部出来,往这边走。

  她于是先他一步,将包放在车前盖上,然后默然离去。

  ……

  关城看着那个凭空出现在自己车头的背包,上头一层雪花没染匀,依这种大雪纷飞的程度,绝对是刚放下没多久。

  他活动了一下颈项关节,心头不知是该感谢她的信任,还是笑话自己的愚蠢,如果这种情况下,都跑到他眼皮子底下,他还能让她溜掉,他就不姓关。

  然而事实证明,一如这三年他无数次起誓不再看她,还是会一趟趟往航校跑,看她的开学典礼,看她和同学们上体能课,看她住的那栋宿舍楼下的那颗玉兰树花开花落……

  他对所有关于她的誓言,失败的都是他自己,除了无数次不姓关,他还无数次当过畜生,这一次也不例外,眼看着自己又再次失去姓氏,他焦急的在雪地中请求,几乎低声下气,喊着她温温,叫她出来。

  “不要作践自己!”说得最多的就是这句话。

  要不然就是你还有大好前程,你最爱的飞行事业,你曾喊过的掉血掉肉不掉队宣言,怎么能忘了,怎么能抛弃自己?

  四周悄无声息,冰冻的大道上的脚印再次被白雪覆盖。

  关城不知道自己拎着那只包跑了多久,最后一无所获,火冒三丈将包砸在地上,朝四下怒吼:“我不会帮你把这个交给他!自己出来!自己面对!”

  无人响应。

  他咬牙切齿捡起包,撂下五个字:“我说到做到。”

  但是关城不知道自己能说到做到多久,他对她向来没有底线,食言也是家常便饭。

  这次,他真的慌了,才狠心的将包丢在后备箱,像垃圾一样长满灰。

  当天他做完这件事,还是回了趟病房。

  本来他都要回家的,看到他来,几个陪护的人都比较惊讶。

  他随口敷衍过去,气息不稳的坐在沙发里,刚好迎接着一场战火。

  躺在床上的男人面无血色,穿条纹的病号服,胸口以下盖着被子,手腕上是输液的管子,随着窦逢春一声,是我指控的她盗窃,林斯义的拳头狠狠地砸在了床上,输液架震荡,针头里瞬间充了血,无人敢上前,怕他更加激动。

  于是房内久久回荡他人窒息般的死寂,和他自己痛苦几近抽泣的呻.吟……

  林斯义从来没这么不经用过,他小时候淘气翻墙,在墙皮上拉掉半边指甲盖,面不改色,跳下墙朝保卫科的人笑,那股淡定忍痛的从容,伴随他成年后的军旅生涯,男人流血不流泪,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现在因为捶一拳头拉动了伤口,痛到抽泣。

  这道压抑又闷沉的声响,让窦逢春后来罪恶好些年。

  他后悔将温尔当做嫌疑犯看,那简直是在林斯义刀口上又覆盖了一刀。

  关城当时是第一个开口劝林斯义的人,说被通缉也好,很快就会找到她。

  他却不愿意,出院后,听说撤销了对她的指控,说那是给她的分手费,两人属于情感纠纷。

  关城是温尔走后第二年末才让那只背包重见天日。

  他本来想一直留着,用警方的力量找到她,可是林斯义一早放她自由,他再留着没意思。

  当时,林斯义已经对温尔的离去讳莫如深。谁都不敢在他面前提,他自己也好似忘了那个人。

  一切都看着往好的方向发展,只除了从青春期那会儿,大伙一起躲着抽烟时,对这玩意儿就敬谢不敏的林斯义,成为一杆老烟枪,中指甚至被夹出茧,其他没有任何变化。

  大伙有空就聚餐,没空就谁也不理,偶尔电话中喊一声,出来的也算及时。

  关城把林斯义喊出来,两人在新开的club喝酒,情绪放松到位时,关城才拿出那个包,提起那个没良心的人。

  林斯义当时没说什么,听完来龙去脉,嗯了一声,然后收下了包,简单无事到仿佛只是收了一份酱牛肉,还刚好提高了喝酒的劲头,一杯接一杯,两人谈笑连连。

  回去时,两人都喝了酒,坐在后排,前头是叫过来的代驾。

  车行驶到嘉山附近,两旁的香樟树遮天蔽日,光色昏暗。

  关城突然听到旁边的人问:“她穿得暖吗?”

  关城愣了一秒,才明白他指的什么,于是,艰涩回应:“没看见人……”

  温尔离开时是冬天,天寒地冻,大雪纷飞。

  旁边人又问:“鞋呢?”

  关城喉头哽了哽,艰难答:“看鞋印,是运动鞋。”

  “太冷了。”这是林斯义五年内提起的关于温尔的最后一句话,此后三年,皆是深藏。

  ……

  这五年温尔去过很多地方。

  一开始她得到的消息,那个畜生去了云南,她就坐大巴赶到云南,也确实找到他地震失踪后在此的落脚点,众所周知云南接壤东南亚,毒品交易猖獗,温智鑫接触的显然不是好东西,温尔在那边晒得皮肤黑了一层,拳头上的老茧也硬了一圈。

  也差点丧过命,也给警方打过举报电话,忙忙碌碌一遭后,她尚未碰到温智鑫的面,对方竟然就先出车祸死了。

  她得知消息时十分震惊,当时坐在她对面的人言之凿凿,甚至扒拉了新闻给她看。

  说温智鑫一路逃窜,一路抢劫,这天到了当地,上午抢了一位推孩子过马路的年轻妈妈,下午就被迎面而来的渣土车撞得当场身亡。

  处理事故的交警在采访里透露这人是全国A级通缉犯,用得假名,真名叫温智鑫,已经采取过DNA对比,确认无疑是温智鑫本人。

  于是温尔连怀疑真实性的必要都没有了。

  温智鑫死了。

  干脆利落,自作自受的滑稽死掉了。

  温尔一下空了。

  当时她刚在云南待满半年,晚上酒吧里打工,白天游走灰色地带,找着一个叫训哥的男人,现在这位“哥”突然身亡,她一下子没地方去,生活失去重心。

  整日萎靡不振。

  那位一开始向她报信的小白脸男人问她下一步什么计划,温尔当时正在抽烟,云南有一种本土烟,烈的能呛出人眼泪,小白脸说她是新手不该从这个入门,可以先抽玉溪,带着本地名儿的烟,听上去多有情调。

  温尔不讲究情调,她喜欢越难受越好,那样提醒自己还活着,可是一下没事情做了,活着好像都没有意义。

  沉默颓废好一阵,小白脸突然撞她肩膀说,“哎,你看电视,地震了。”

  她抬眸。

  看到朝外挂着的电视屏上,正在播报某地发生大地震,造成六万多人受灾,十余人死亡,五十几人受伤之类。

  温尔觉得,这和那年她和某人相遇时,所达的震级比太低了。

  不过到底有伤亡,算个大事件。

  温尔于是昂下巴,盯着上面的西藏两个字说:“就去那里。”

  ……

  西藏地处高原,最洁净的地方,因为接近天空。

  温尔很喜欢这里,学着当地人绕寺磕长头,由懵懵懂懂不知何意的转经筒到转几圈,哪个方向转,嘴里该念着什么配合,事无巨细知晓;她也开过一个小客栈,租得当地人的房子,很小一个,只有两间客房,一个带天井的院子。

  离大昭寺,小昭寺,布达拉宫走路也只有十分钟。

  她接待客人时,经常会领着鹏鹏走到巴廊街上,在五彩缤纷的风马旗下向他们招手。

  鹏鹏不会说话,除了笑时脸上起了两道高原红,大眼睛也很明亮,像两只黑葡萄,他一点不像温尔,尤其在西藏的那两年,后来跟着她辗转到内地,皮肤褪去了婴儿时期的黝黑,变得水灵,才稍微像了她点。

  小白脸常懊恼当初不该捡了鹏鹏,太坏了,尤其三岁还在床上画图案时,他就异常烦躁,不过也不敢动鹏鹏,骂也不敢,因为鹏鹏妈疼鹏鹏没节制。

  温尔当年初到震区,就对这位在地震中出生的婴孩过分关心。

  后来陪伴到鹏鹏蹒跚学步,鹏鹏开始咿呀叫她妈妈,她就被勾了魂,主动找到男人,问他要不要结婚,她已经向民政部门打听过,因为和鹏鹏感情特殊,只要她有家庭,立即允许她收养鹏鹏。

  小白脸说你是该养他,一个聋人,不会听,不会说,但叫了你妈妈,谁听了不得好吃好喝供着呢?

  后来,小白脸才知道,温尔哪是光供着,简直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掉了,除了鹏鹏暂时天真无邪不懂要她命,不然她连命都会给他。

  ……

  温尔在回蓉城前,最后一站地是南京。

  秋高气爽,风轻云淡,日光是透明的白,温度适宜,穿薄衫,运动过量,脸上会泛红。

  她来南京是给鹏鹏看湿疹。

  听说南京皮肤研究所全国盛名。

  他们一家三口当天凌晨四点到达南京,下了高铁,直奔皮炎所,守在门外排号,温尔抱着鹏鹏坐在研究所门口一家简陋的早餐店里避风,鹏鹏爸拿到号之后,他们又等了一个小时,研究所大门才开,看上了专家诊。

  专家没说什么,或者老得已经说不清什么,至少温尔听不清,取了药出来,打算先找宾馆住下。

  鹏鹏在高铁上睡得香喷喷,下了高铁又在温尔身上睡得软乎乎,根本不想补觉,于是吵得不可开交,小白脸气坏了想揍他一顿,当然也只是想想而已,温尔说,要带他们逛夫子庙,小白脸觉得虽然鹏鹏烦吧,但和她逛逛也蛮不错的,就一同去了。

  夫子庙人潮汹涌,两大人带着一三周岁的孩子累地够呛。

  晚上回去宾馆时,又一阵折腾。

  原来小白脸好心,打算让娘俩儿欣赏夫子庙的夜景就在秦淮河边上定了一家叫天喜龙的宾馆。

  这宾馆新开张,干净又漂亮。

  不过温尔一进来就拧着眉头,小白脸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得罪她了,就问怎么回事。

  她说,“你闻不到味道?”

  “就稍微一点装修的味道。”他仍是觉得没大碍。

  温尔却不由分说,直接到楼下退订。

  店员不肯。

  她拿出鹏鹏的就诊记录,告诉对方,屋子里甲醛超标,孩子身上已经不适,如果不退,请现在立即带孩子就医。

  最后实在舍不得他们的房费,又不适合不放人,店老板亲自出来,将他们送去了自己旗下的另一家天喜龙。

  位置在中华门外,大报恩寺山脚下。

  装修有些年头,除了陈旧味,一无所有。

  温尔将孩子洗浴完毕,搂着他上床,鹏鹏用手语告诉她,刚才爸爸一脚踩坏他的鞋子。

  小白脸立即在另一张床上喊冤,说不是他,不是他。

  父子俩在闹。

  温尔捡起小孩的鞋子,到外面前台问了有没有针线,对方给了后,她坐在沙发上,安安静静缝好鞋扣,放在地上看有没有问题时,莫名发了好长的愣,然后,笑了。

  门外大报恩寺檐下的铃铛声,空灵回荡。

  她想到一句话:

  许多年后,我就成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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